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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維吾爾人寫給他失蹤母親的信

作者:阿卜杜哈克木·伊德瑞斯(Abdulhakim Idris

親愛的媽媽:

2017年4月25日,那是我最後一次聽到您的聲音。

現在過了1095天,離我們上次通電話已有3年。我還記得,當時您用顫抖的聲音告訴我不要再給您打電話。

2001年我們在德國見面時,您曾不止一次對我說:「兒子,眼睛能看見的我們都見到了,往後的幾年我們要挺過去。除了敬畏安拉,我們誰都不怕。你要走好自己選擇的道路。」媽媽,我了解您,我了解您的勇氣。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您怕成這樣?到底是什麼能迫使一位母親告訴自己的兒子不要給她打電話?

自從2010年來到美國,我天天給您打電話。我在1982年就離開了家,當時太年輕,很多事情都理解不了。我去和田一所地下宗教學校上學,這意味著我再也無法幫您幹家務活,作為一個成年人,我沒能盡上家庭義務。

1986年我出國留學,您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了我。親愛的媽媽,您不知道,1989年前往阿拉法特參加朝聖活動時,我們和其他在國外的維吾爾留學生就畢業後下一步計劃進行了討論。當時我們想尋找關於我們也許能為自己的家園做些什麼的答案,怎麼做才最有利,最後,大家決定移民西方民主國家。1990年9月9日,我沒有徵得您的同意就跟朋友到了德國,並在那裡定居。我「為了理想背井離鄉」,邁出了實際的第一步。雖然我的人離您很遠,但我的心靠您很近,媽媽。

一想起那天您讓我不要再給您打電話,我現在仍然感覺很難過。一年多以來,為了保護兄弟姐妹,我和他們彼此切斷了聯繫。現在,我和您也無法再聯繫。我仍然記得,您掛斷電話後,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低著頭,淚水奪眶而出。我被莫名的傷感籠罩著,悲傷和永遠的骨肉分離佔據了我的心靈。

我早已知道,由於(中共)持續的壓迫,我的兄弟阿卜杜熱依木(Abdurehim)被一家令人厭惡的漢族人折磨(「結對認親」)。一些人在政府的「結對認親」運動下強行入住您的家中,公然冒充是您的家人。我曾經問過您,「那些厚顏無恥的客人是不是還在?」您卻只是深深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自從我們的家園1949年被共產黨霸佔後,中國政府就一直想摧毀我們家族的聲望和自豪感。他們沒收了我爺爺的馬和財產,接著還拆掉我們漂亮的大庭院,毀掉我們的花園天堂。您當時也沒有這次這樣的反應。現在,惡毒、羞辱和恥辱攻入了我們的安樂窩,我們的家園,甚至我們的最後一個堡壘。媽媽,難道這就把您擊垮了嗎?我那勤勞堅忍的爸爸變得那樣無助,您是為此痛苦嗎?我的姐姐妹妹遭到虐待,我那沒有私心的兄弟阿卜杜熱依木遭到奴隸般的折磨,是這些讓您絕望了嗎?是不是因為您無辜的孫輩命運堪憂把您嚇到一個地步,以致您切斷與我的聯繫?

我知道您十分清楚該如何忍受艱辛、克服大難。媽媽,到底是什麼暴行迫使我天使般的媽媽喊不出聲來?東突厥斯坦,文明的搖籃,已經落入了黑暗中。

自從我與您失去聯繫的那一天起,我就心亂如麻,震驚不已,整個人都被擊垮了,我很快變得沉默寡言,常常魂不守舍。有時候我垂頭喪氣,滿腹心事,有時候我會失去理智,我的精神狀態每況愈下。

過了一百多天,親戚給我發來一條消息,說我兄弟阿卜杜熱依木被判21年有期徒刑,我的姐姐妹妹全被關進了集中營,還告訴我我的父母命運如何不好說。在信息的最後,我得知您家的大門被上了鎖,房子已被查封。當我問起您的孫子孫女的情況時,被告知沒有人知道他們在哪裡。我依然記得當時的感受,我感覺快要死了,這條消息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內心被無助、脆弱的感覺壓垮了。消息開始不斷傳來,說我許多朋友的親人也被抓進了集中營。

記得有一次您對我說:「兒子,如果將來有一天邊境封關,我們失去聯繫,你可以放心,我們很好。你好好照顧你的妻兒,不必擔心我們。」媽媽,當時我不明白您為什麼這麼說,但現在我終於悟出您那句話的意思了。您真有先見之明,居然能預知我們的家園日後發生的事。

這段時間,我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您,您在我的每一個心思裡,在我的內心深處。無論我走到哪裡,不管我在做什麼,心裡想的全是您的往事、您的音容笑貌。我的生活被憂慮和絕望填滿。想到無法打聽您的下落,不知道您和爸爸會遭遇怎樣的恐怖經歷,會不會感覺很無助……所有這些,都讓我感到極度痛苦。

邪惡的中共政府剝奪了您和幾百萬無辜的維吾爾兄弟姐妹的人格、尊嚴,強迫你們在監獄和集中營中渡過一生。我們已盡最大的能力告訴全世界。我們和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World Uyghur Congress)合作,前不久還成立了「聲援維吾爾人運動」組織(Campaign for Uyghurs),這些平台的宗旨都是為了終止邪惡。

2018年9月5日,在我們最後一次通電話差不多500天後,您兒媳婦參加美國一個著名智庫的座談會。她說到我們家有人失蹤的情況,同時還指出了集中營的恐怖狀況,東突厥斯坦已變成了活脫脫一個奧威爾式的警察社會,她呼籲美國政府和國際社會採取行動。6天後,中國政府綁架了她姐姐古麗仙·阿巴斯——烏魯木齊的一名退休醫生,他們還在阿圖什市綁架了她60歲的阿姨,以報復羅珊的維權活動。

在這段艱難的時間,我忠誠而勇敢的妻子羅珊一直陪伴在我身邊。她不僅是我的知己,而且在人權事業的道路上,她已成了我最親密的戰友和伴侶。我們夫妻二人繼續在拯救我們同胞的道路上探索,同時努力為那些無法發聲的群體發聲,捍衛毫無防衛能力的無辜維吾爾人民。然而,在我和您失去聯繫的那一刻,幾百萬人被關進監獄和集中營,而這個自由世界的國際社會卻保持沉默,媒體也不報道,似乎這一切都被隱瞞了起來。

您兒媳婦整天整夜坐在電腦前忙著給記者們發消息。她一直在努力讓這些史無前例的暴行引起人們的關注,捍衛您和幾百萬(維吾爾)人民的權益。「同一個聲音,同一個行動」的婦女們倡議在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同時舉辦全球性抗議活動,持續了22個小時。

我告訴身邊一些非維吾爾族的人,說中國(政府)不許我和父母家人有任何的聯繫,也不能打聽他們的情況,人們很難相信我說的話——在21世紀這個信息時代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情?

媽媽,如果您見過我妻子,您就知道她在許多方面很像您,你們都是一樣的愛憎分明。她從不偏坦任何人,從不害怕任何事,也從不放棄自己的權利。如果您知道她是怎樣用各種社交媒體平台不斷對抗中國政府,那該多好。她不斷接受記者採訪,一直在問:「我姐姐在哪裡?我公公婆婆在哪裡?我的親人在哪裡?我幾百萬同胞在哪裡?」我可以想像,您一定會替她感到無比的自豪,您一定會愛她、敬她、讚她,因為您一定會勸勉她加倍努力,鼓勵她要更堅強。

媽媽,我好想聽到您的聲音,好想聽到您說的話。我想跟您談談心,我想跟您說說心裡話,想跟您說我現在很知足。我想告訴您,在一次美國總統特朗普(U.S. President Trump)發言時,您兒媳婦因努力捍衛維吾爾人的人權而受到表彰,當時在場的還有副總統彭斯(Vice President Pence)、眾議院議長佩洛西(Speaker Pelosi)、國務卿蓬佩奧(Secretary of State Pompeo),還有其他高官、政界人士、外國外交官、新聞界人士和經濟學家。我想看到您滿意而驕傲的神情,在我談到您兒媳婦取得的成就時,您一定會輕輕地點一下頭,露出慈祥的笑容。

我和羅珊夫妻二人這輩子將為您和維吾爾人民捍衛人權。我們時刻都在努力,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只要我們醒著。在我們所到之處——論壇上,伊斯蘭組織中,清真寺裡,大學內,我們將繼續為您、為所有維吾爾人和東突厥斯坦人民發聲。我們必須聯繫聽眾和平台,從日本到澳大利亞,從土耳其到加拿大,從歐洲到美國各州,我們必須繼續喚起人們的關注。

我們必須捍衛人權,只有這樣,我們家園爭取禱告權利的呼聲才不會被喊停,我們尊貴的民族才能永遠不消失,監獄才能被關閉,集中營的高牆才能被推倒,壓迫的鎖鏈才能被砍斷,整個東突厥斯坦才能重獲自由。為了我們的人民,為了他們在和平與繁榮中生活的權利,我們正竭盡所能,為東突厥斯坦再次獨立作出貢獻!

這就是我們年輕時移民西方國家時的遠大志向其中的一項內容,對於現在世界各地維吾爾人社群的建立和存在,以及為了維吾爾人的事業而專門成立的組織,我心存感激。

今年年初,我們去了加拿大,期間認識了生活在溫哥華的章聞韶(Shawn Zhang)。他是第一個通過衛星圖像識別並證明東突厥斯坦確實存在集中營的人,也是研究集中營的國際知名專家。他向我展示了一張衛星圖,上面是新疆博斯坦(Bostan)居民區,旁邊就是貝格·圖格曼(Beg Tugman)的墳墓,挨著我們家的房子——那是我離開34年再也沒有回去過的房子。我彷彿穿越了眼前的屏幕,我感覺我的靈魂已出竅,不再受我的控制。我打開一扇扇門跑進屋裡想看到您,媽媽!我在裡面尋覓您身影時,我的心臟跳得好快,但是,我找不到您。

我問章聞韶,「哪一處集中營離我父母家最近?」他馬上引著我們穿過我們家附近的水庫,指向在新阿瓦提沙漠(New Awat Desert)興建的一個大型集中營,具體位置位於罕艾日克鎮北部,新艾日克西部(West of New Erik),拉斯奎鎮西北部。他告訴我們,集中營正在那一帶擴建。然後,他向我們展示這一處集中營2019年12月29日擴建的部分。我想可能我多數兄弟姐妹都被關在這一處集中營裡。我儘量不去想像我的姐姐和妹妹在集中營裡遭受怎樣恐怖的身心傷害。但是,我真的想像不出您和爸爸會面臨怎樣的命運。我迫不及待地打聽我們家附近的幾處孤兒院。章聞韶給我們看了(衛星圖),我再也忍不住去想,我的侄女、外甥在裡面被洗腦,放棄民族身分、母語和宗教信仰,我感覺渾身都在顫抖。

章聞韶還向我們展示了我妻子她們家在烏魯木齊諾蓋清真寺對面那棟房子的3D圖。但是我們溫柔的姐姐古麗仙·阿巴斯醫生已不住在這棟房子裡。媽媽,我們不知道她在哪裡,我妻子十分傷心。從我們面前的大銀幕上,我們看到無數的集中營和監獄遍佈我們的家園。我們還看到,達阪城區集中營比(當地)整個鎮還大,而烏魯木齊的監獄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監獄之一。

媽媽,我好擔心。來自武漢的新冠病毒有沒有給您帶來什麼影響?您還面臨哪些難處和痛苦?吃的喝的夠不夠?我妻子的兄弟姐妹當中到底有多少人加入到勞役大軍被強迫送去中國內地工廠工作?我那幾個年幼的侄女、外甥被當成孤兒送去了哪裡?我的兄弟姐妹中有沒有誰因強摘器官丟掉了性命?我兄弟阿卜杜熱依木是不是真的被轉移到了中國內地某座監獄?媽媽,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你們誰還活著,誰永遠地走了,但我希望你們都平安無恙。我為您、為所有維吾爾人和普天下的人向安拉禱告,但願這個齋月能帶來祝福、寬恕、憐憫和拯救。

我相信,每天黎明前晨禱時,安拉會垂聽幾百萬母親的哭聲。我相信我們的人民必然得救。黑暗過去,光明一定會來臨。真理必定會佔上風,我們將戰勝這股邪惡勢力。
親愛的媽媽,我們總會再見面的,不是在今生,就是在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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